林冲、吴用、晁盖出迎,把祝朝奉、祝虎、祝彪、李应、扈成等人迎上了山。
自是少不了一番客套,林冲对祝朝奉这把年纪还要上山督工深感谢意,祝朝奉也拣好听的说了几句场面话。
之后便将他们安置在了待客的院落。
三庄总计近六千庄丁则是分批抵达山寨,被统一安排在了喽罗营盘旁的一大片空地上。
祝朝奉心中窃喜,这般安排,岂不是正好让他窥探梁山虚实?当真是天助我也。
他只当林冲是武夫出身,不知兵法,才会犯下这等将人安插在自家卧榻之侧的低级错漏。
三庄庄丁陆续抵达后,便手脚麻利地开始搭建临时营帐。
住所虽然简陋,众人心里却热乎得很。只要在此地做上三四个月的活,不仅自家佃租能免了,还能领到一笔厚道的工钱,今明两年,家里的嚼用便都有了着落。
更要紧的是,庄主许诺过,一日两餐,管饱!与此相比,住得差些又算得了什么。
他们远远望着梁山大营,那一片低矮漏风的土坯房,心里便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优越感。瞧这伙贼人过的日子,怕也甚是艰苦。
这些人不是寻常庄稼汉,见了山匪会两股战战。他们是独龙岗三庄的庄客,日日操练,筋骨强健,寻常强人哪敢来捋虎须。
日子虽过得清贫,却也安生太平,总好过梁山这些朝不保夕、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。
只是这份优越感,随着工头分派下砌砖窑、平整北山土地、开挖地基的活计,渐渐变了味。他们这才省悟过来,这是要给那些梁山喽罗们建砖瓦营房。
“这帮贼人,住得倒比咱们还好!”
“真是暴殄天物!”
不少庄丁一边挥汗如雨,一边愤愤不平地骂咧着。
祝家庄的祝阿九瞅着手里的图纸,一口唾沫吐在地上,不服不忿地道:“这活干得真教人憋气!若不是为了那些个工钱,谁耐烦伺候这帮挨千刀的强人!”
“阿九,小点声!莫让山寨的人听了去!”旁边一个庄客连忙出声提醒。
“怕个鸟!咱们三庄的人在此,还怕了他们不成?”祝阿九一身本事,说话的底气也足。
“就搞不明白,他们那寨主是怎地想的,竟给手下喽罗住这般好的屋子?他们哪来恁地多钱?”一个李家庄的庄客凑过来插嘴道。
祝阿九斜了他一眼,冷哼一声:“你个李家庄的,怎地跑到我们这片地界来了?去去,回你自个儿那边去。”
“嘁……祝家庄了不起?我们头儿见你们这队人手不够,才让我过来搭把手。”那人说着,便扛起铁锨,气哼哼地走了。
祝阿九朝着他的背影骂咧咧道:“我们这队人是少,也比你李家庄的干得快!”
说罢,往掌心啐了两口唾沫,搓了搓,抡起锄头便奋力刨起地来。
在他的带动下,这一队人也都埋头苦干起来。
此时,整个梁山南坡便是一个巨大的工地,数千条汉子如蝼蚁般穿梭其中。各种砖石木料,由李家道口渡口源源不断运至金沙滩,再由岸边的庄丁手抬肩扛,送往南坡。
直到日头偏西,随着“哐哐”的锣声响起,庄丁们才陆续停下手里的活计,扛着家伙事,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,一队队朝营地方向走去。
干了一整日的重活,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,此刻唯一的念想,便是回到营地,吃个肚儿圆。
老远就望见营地里升起的袅袅炊烟,腹中的雷鸣便愈发响亮了。
那炊烟,便是一日辛劳的盼头。
想着那雪白的炊饼、浓稠的粟米粥,还有那一大筷子一大筷子随便夹的腌菜,祝阿九的脚步便轻快了几分。这几个月定要吃得壮实些,好熬过那漫长的寒冬。
想到此,祝阿九这队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。
沿途正巧碰见梁山的一众喽罗抬着十几个大木桶,也往营区方向走。
木桶里飘出的那股子诱人的肉香,让路过的庄丁们精神为之一振。
莫不是晚饭有条子肉?
众人喉头滚动,不约而同地加快了奔跑的速度。待冲到自家营地,却见成片的大锅里蒸着炊饼,煮着粟米粥,旁边摆着几大缸酱菜,哪里有半分肉的影子。
祝阿九不死心,四处寻摸了一圈,连点肉星儿都没见着,便寻到伙夫质问:“肉呢?”
伙夫被他问得一愣:“甚么肉?”
祝阿九咽了口唾沫,道:“我方才明明瞧见,山寨的喽罗抬着十几桶条子肉过来。”
伙夫闻言,象是听了天大的笑话,被气乐了:“那是人家山寨喽罗自家吃的,难不成还给你送来?想得倒美!”
祝阿九被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,方才那点子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。
伙夫见他杵着不动,不耐烦地催促道:“这炊饼你还要不要?不要就莫占着地方。”
祝阿九只得无奈地伸出手,接过一个炊饼,又领了碗盛了粥和酱菜。
他们一队人寻了个角落聚在一处,方才还心心念念的美食,此刻再吃,却已是味同嚼蜡。
祝阿九一口口地嚼着,心里头那股气越发不顺,末了只能自个儿寻个由头开解:“怕是他们刚做了笔没本的买卖,寨主赏下的。你们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
“年景好的时候,咱们不也能过年时吃上肉?馋个甚么!”旁边的人附和道。
“说的也是!”祝阿九听了这话,心里舒坦了些,口中的食物仿佛也变得香甜起来。
这一队人又各自去添了炊饼和粥,一个个吃得肚皮滚圆,东倒西歪。
次日,照旧出工,累得象扒了层皮。
歇息的间隙,能望见山下校场上操练的场景。
他们在庄子里时,每日也安排有训练,本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。
可看着看着,便笑不出来了。
祝阿九压低了声音道:“那个带头操练的,好象就是他们的大寨主!”
“这伙人的动作好生整齐!你们说,这是怎地练出来的?”
“我瞧了好几日了,他们从咱们上工操练到咱们下工,除了吃饭,便是不停歇。不是练棍法,便是捉对厮杀,再不就是列队行进。”
“真的?那可比咱们整日挖地基、烧砖有趣多了。”
“嘿,看得我这手都痒痒了。你们说,若是单打独斗,咱们一对一,打得过这些梁山贼人么?”
“我看悬。你瞧他们,从寨主到喽罗,个个赤膊上阵,身上那肉疙瘩一块一块的,可不是你这单薄身板能比的。”
这话引来周围庄丁一阵哄笑。
“快看,他们要打擂了!我猜,定是打赢的才有肉吃!”
“那个光头的好生凶猛,一拳就打飞一个!”
众人正看得起劲,工头却开始敲锣,催促众人赶紧干活。
大伙儿意犹未尽地散去,不少人心里都在琢磨,若是自个儿有机会上台打擂,不知能得些甚么彩头。
又是日落西山,收工的锣声再次“哐哐”响起。
祝阿九他们收拾好器械,扛着下山。
半道上,又见那十几个喽罗抬着木桶从身边经过。
他们凑过去一瞧,这次桶里竟是炖羊肉!光是闻着那股子鲜味,就教人眉毛都要跳起来。
祝阿九心里明白,这没他们的份,除了馋,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同行的庄丁有人叹了口气:“他们的伙食也太好了,难不成日日有大鱼大肉?”
这话音未落,就听身后有喽罗高声喊道:“诸位兄弟,让个道!”
祝阿九驻足侧身,只见又一队喽罗挑着扁担行来,扁担两头是酒桶,浓郁的酒气随风飘散开来。
他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这位兄台,你们今日是有甚么喜事庆祝,竟还有酒吃?”
那喽罗随口答道:“没甚么庆祝的,每日训练完了,吃一碗酒,这是常例。”
闻言的各庄庄丁,无不倒吸一口凉气。
祝阿九又追问道:“那肉呢,也是日日都有?”
“那是自然。猪、羊、鸡、鱼、鸡蛋,日日都有供应。若是想吃牛肉,那得一整队人,能在鲁头领手下撑过半炷香的功夫,便能上台大快朵颐。”
这话一出,一众人更是目定口呆,心里的那点子酸涩,已然从嫉妒变成了实打实的羡慕。
祝阿九望着那队喽罗远去的背影,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这是甚么世道!强人有肉有酒,咱们这些老实人,却只配吃这些猪狗食!”
众人皆是唉声叹气,只觉得这天道忒不公。
这般过了一旬,庄丁们的心气渐渐被磨平了。
只盼着能早日挨过这几个月,把房子建好,让那帮贼人住进这冬暖夏凉的砖房里去。他们也好早些回家,与家人团聚,用赚来的工钱,踏踏实实地吃一顿大肉,喝一顿大酒。
不然,这心里头,是真的酸得紧。
这几日,他们留意到,山上的喽罗似乎少了一半。
这日下工时,正巧看见一个豹头环眼的汉子,领着四百多喽罗上了山。那些喽罗虽是满面风尘,却个个意气风发,精神头十足。
庄丁们不敢多问,回到营地,依旧是日复一日的炊饼、粟米粥和酱菜。
正吃着,就听隔壁的喽罗营房里传来阵阵呐喊。
“寨主威武!寨主威武!”
“下次该轮到咱们去了!”
气氛热烈得仿佛要将营帐顶掀翻。
祝阿九好奇地问身边人:“他们这是在庆贺甚么?”
“想必是又做了甚么大买卖吧。最近山寨里人少了许多,怕是下山打劫去了。”
“你瞧他们住的、吃的,这没本的买卖,当真恁地赚钱?看得我都想去当强盗了。”
“胡说甚么!好好的良民不当,去当那朝不保夕的贼人?”祝阿九闻言,立时喝道。
这一夜,许多人都没睡好。隔壁营寨的庆贺声闹了半宿,那酒肉的香气,更是一股股地顺着风飘过来,馋得人翻来复去,抓心挠肝。
次日,众人顶着一双熬红的眼,照常上工。
干到晌午,大伙儿席地歇息时,便见不少喽罗围过来看他们正建的房舍。
那些喽罗的眼神里,满是藏不住的兴奋。
“哥哥,这房子当真是给咱们住的?我不是在做梦吧?你快掐我一下!”
“瞧你那点出息!”
“听说后面还要建家眷住的屋区,若是有家小的,还能接上山来住。”
“自打林教头当了寨主,咱们梁山的日子,可真是一天一个样!”
祝阿九听着他们的对话,心里竟也生出几分感同身受。
若是自个儿知道日后能住上这般敞亮的砖瓦房,怕是做梦都要笑出声来。
他凑上前去,对着一个看似头目的梁山喽罗拱了拱手,道:“几位兄弟,觉得我们这活计做得如何?”
“手艺端的不错,辛苦诸位兄弟了。”那头目倒也客气,拱手还了一礼。
祝阿九见对方态度和善,便顺杆往上爬,笑呵呵地问道:“敢问这位兄弟,昨夜你们是庆贺甚么好事?那酒肉香气,馋得我在被窝里都醒了好几回。”
一众喽罗闻言,想起昨日之事,脸上都笑开了花。
那头目言道:“不瞒兄弟说,我们前几日随林寨主下山,奔袭百里,做了笔大买卖。”
祝阿九与身边的庄客们一听,心下了然,看来与昨夜猜测的大差不差。
只是不知是哪个倒楣的村子,被这伙贼人抄了家,丢了性命。
一个庄丁好奇地问道:“下山一趟,你们能分得多少?”
头目笑道:“这要看缴获。便如这次,我分了两贯,我手下的弟兄,每人也分了一贯。”
祝阿九等人闻言,眼睛都瞪圆了。几天工夫便能挣这许多?他们累死累活,在土里刨食,半年也攒不下这些钱。便是在此做工,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半贯。
一股邪火从祝阿九心底里窜了上来。凭什么!凭什么他们吃得好,练得好,住得好,赚得还恁地多!还有没有天理了!
一个同乡见祝阿九脸色不对,便酸溜溜地开解道:“阿九,那是不义之财,你羡慕个甚!”
祝阿九一听,心头那股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,渐渐平复下来。是啊,一群强盗劫掠来的钱财,有甚么好羡慕的。
这话却惹恼了那头目,他脸色一沉,怒声道:“何谓不义之财?”
那同乡也不畏惧,梗着脖子顶了回去。他身后的一众庄客也都围了上来,给他壮声势。
若不是还有这最后一点“良民”的道德高地撑着,在这巨大的心理落差下,他们怕是早就熬不住了。
那头目环视众人,目光如炬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
你们都给我听好了!
我们只劫那些为富不仁的劣绅!你们可知,我们这次去的那家,地牢里关着甚么人?
都是些不肯听话的佃户,被那劣绅抓去,打得不成人形!
我们只杀了那一家恶人并他们的狗腿子!当地的村民见了,皆是喜极而涕,说我们是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!
我们临走时,只取了金银,粮食则全部分给了当地的穷苦百姓!
我们寨主说了,梁山泊好汉,当‘替天行道’!你们可懂?
何为替天行道?便是这世间的不公,官府不管,我们管!那些恶人,我们杀!穷苦人被逼得没了活路,我们便给他们一条活路!
”
言罢,那头目冷哼一声,喝道:“走!”
说着,便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,气哼哼地领着手下走了。
只留下一众庄丁,呆立当场,满脸的震撼与不敢置信。
这番话,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,在庄丁之间激起了千层浪。自此之后,他们再看那些梁山喽罗时,眼中的轻篾与敌意渐渐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。
两边的人开始有了些接触,不少活络的庄丁,闲遐时也会去帮喽罗们干些杂活,或是凑在一处,交流些拳脚功夫。
这日,祝阿九帮着伙房清洗完碗筷,竟提回来一个大木桶。桶里,还剩下一小半炖得油光水滑的猪肉。
他兴奋地招呼着同住的乡亲们围拢过来。
众人看着桶底那油亮亮、香气扑鼻的猪肉,眼睛都直了。
天天看梁山那些喽罗吃得满嘴流油,他们早就馋得不行。
祝阿九笑道:“我教你们个新鲜吃法,这法子,我可是想了好些天了。”
只见他取过一个伙房发的干炊饼,用手掰开,再用木勺从桶底舀起那些碎肉和浓稠的卤汁,满满当当地浇在炊饼的豁口里。
肉汁混着肉末,瞬间便将炊饼的内里浸透,肉多得几乎要从裂口处溢出来。
祝阿九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沉甸甸的炊饼,尽力将嘴巴张到最大。
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,他狠狠一口咬下,饱满的汁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。
一个同乡的喉头发出“咕咚”一声响,急切地问:“阿九,好吃么?”
祝阿九的嘴被塞得鼓鼓囊囊,说不出话来,只一个劲儿地眯着眼点头,脸上那陶醉的神情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同乡们再也按捺不住,纷纷拿起炊饼,抢着用木勺去刮桶底的碎肉。
夹好之后,也是迫不及待地一大口咬下,那滋味,只觉得此生无憾了。
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,险些把自个儿的手指头都给吞下去。
剩下十几个人有样学样,直到将那木桶刮得都露出了木屑,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。
他们一个个拍着滚圆的肚子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心中只剩下两个字:“舒坦!”
此时,已是月上中天。
祝阿九仰头望着那轮姣洁的明月,有些困惑地说道:“怪了,都是一个月亮,我怎地觉得,这梁山上的月亮,比咱们独龙岗的,又要大,又要圆呢?”
众人闻言,也都抬头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,竟都纷纷点头称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