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校长递来的那封《当代》杂志社的信,虽没有令人心跳加速的绿色汇款单,却被老校长那双微微颤斗的手,捧得如同供奉传国玉玺,神圣不可侵犯。
老校长的脸上,重现了上次送来《人民文学》稿费时那种“祖坟冒青烟”式的激动与期冀,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因那咧到耳根的笑容而舒展,仿佛年轻了十岁。
“小杨啊!快!快拆开!让咱们瞅瞅!”郑校长的声音带着命令般的催促,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。
“《当代》!这可是《当代》!1979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创刊,跟《人民文学》那是文坛双璧!他们来信……莫非是你说的那……那中长篇《渴望》有消息了?!”
他浑浊的老眼闪铄着近乎孩童般纯粹的光彩,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封信,而是界沟师范未来金光闪闪、能挂在省厅门口的荣誉牌匾。
杨帆定了定神,在校长、教导主任以及周围探头探脑的师生等目光聚焦下,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厚实的牛皮纸封口,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淅。
抽出信纸,《当代》编辑部那庄重的抬头映入眼帘。
他快速扫过正文,胸腔里那颗原本因期待而擂鼓的心跳,反而在看清内容后,逐渐变得沉稳而有力,象一块巨石沉入深潭。
信的内容清淅、简洁,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谨:
杨帆同志:
大作《渴望》(全稿约十五万字)已由编辑部初审阅毕。
作品立意深刻、情节感人、人物塑造鲜活,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与现实意义,具备刊发基础。
然,在部分情节铺陈节奏、人物内心深度开掘及少量时代细节把握上,尚有精进空间。编辑部有意刊发,特此提出具体修改意见(详见附页),望能斟酌完善。
为便于深入交流、提高改稿效率,特此征询:
一、自行在家修改(约定期限为两个月)。
二、赴京改稿。编辑部可提供:1报销往返京庐火车硬座车费。
2提供编辑部内部招待所普通住宿。
3改稿期间(预计20-30天)每日生活补助人民币一元两角。
盼复。
此致
《当代》文学杂志社编辑部
刘卫民
1986年3月21日
信后附着几页密密麻麻、被红蓝铅笔圈点批注的修改意见。
杨帆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些“精进空间”,郑校长早已按捺不住体内沸腾的校史荣誉感,一把抢过那页正文信纸,老花镜都激动得滑到了鼻尖上,几乎要把纸面戳破地凑近了快速浏览。
当“约十五万字”、“赴京改稿”、“报销车费”、“提供住宿”、“《当代》有意刊发”这几个如同重磅炸弹的字眼连续撞入眼帘时,他猛地抬起头,脸膛瞬间因激动而涨成了酱紫色,手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杨帆的肩上,拍得杨帆一个趔趄!
“去!必须去!天大的机缘!京城!《当代》编辑部的老师亲自指点!这待遇,多少成名作家都梦寐以求、排队都轮不上啊!”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浪在楼道里回荡,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!
“小杨!这是你个人的通天造化,更是我们建校三十五年来头一份!十五万字的中长篇,要登上《当代》,这要写进县志!”
他完全不给杨帆任何思考的机会,突然转向旁边的教导主任,斩钉截铁地下达了最高指令:
“王主任!立刻!马上!跑步前进!给杨帆同学办离校手续!创作假!特事特批!最高优先级!”
“所有课程、毕业事宜、哪怕是天塌下来,一律为这事让路!今天必须办好!明天一早,我要看着他踏上北上的火车!”
吼完指令,他又轻推了一下杨帆的肩膀。
“还愣着干啥?跟个木桩子似的!赶紧回去收拾东西!被褥?洗漱品?换洗衣服?知道出门拿啥不?!麻利点!”
“对了!去京城,那是天子脚下,文化圣地!得穿体面点!不能给咱学校丢人现眼!赶紧去百货大楼置办行头!钱够不够?学校可以……”
校长的大手一挥,眼看就要开启“特批经费”模式。
“校长,稿费够用!”
杨帆赶紧接话,斩断了校长可能提出的“预支未来稿费”的宏伟计划。
他心中明镜似的。
在家闭门改稿?固然清静省钱,还不用坐那能把屁股坐成八瓣的硬座火车。
但能得到《当代》资深编辑面对面的指点,这种机会,其价值远非那点路费和生活补助能衡量!
这是把《渴望》这块朴玉,送进最高级的玉雕工坊,接受大师点化的绝佳溶炉!
“好!好!有底气!那就快去准备!”
郑校长手臂一挥,那气势仿佛在指挥一场决定学校未来百年气运的“京城攻略战”。
“路上小心!到了京城,好好听编辑老师的话!改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堂来!学校全体师生,等着你的捷报!”
在全校师生各种目光洗礼下,杨帆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校长驱赶出了教室。
他直接跑回宿舍,如同战士奔赴装备库,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了县百货大楼。
这一次,目标明确——武装自己!
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将每一分钱都掰成八瓣、连买根冰棍都要算计半个月的寒门学子。
他需要一身足以昂首踏入京城、从容迈进《当代》那扇文学圣殿大门的着装!
这是他凭本事,为自己挣来的第一份体面,一份属于奋斗者的勋章!
在成衣柜台,他仔细挑选,如同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:
主战袍:一套深藏黑蓝色的涤卡中山装!版型挺括,肩线平直,领口袖口针脚细密如军规。
这是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黄金圣衣,庄重又内敛,自带三分书卷气。
内衬:一件纯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衫!平整不皱,颜色鲜艳不褪色,耐磨耐穿。
下装:一条深灰色的涤纶长裤!裤线笔直如刀。
战靴:一双崭新的黑色牛皮“三接头”皮鞋!鞋头擦得锃亮,敲击在水泥地上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!
行囊:一个深褐色的帆布旅行包!。
当他换上新装,站在百货大楼那面穿衣镜前时,镜中映出的身影,已然脱胎换骨,完成了从“乡村潜力股”到“文坛新锐”的华丽蜕变。
合体的中山装完美勾勒出少年人开始舒展且挺拔的肩背线条,深邃的藏青色衬得他略显白淅的肤色愈发清爽。
崭新的皮鞋稳稳托住他挺拔的身姿,仿佛洗去了最后一丝泥土的印记,显露出一种沉静而内敛、锐气暗藏的知识分子气质。
连见多识广的售货员大姐都忍不住多瞄了几眼,小声嘀咕:“这娃儿,穿这身真精神!”
拎着装满新行头的旅行袋走出百货大楼,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,仿佛在为他加冕。
他步履轻快,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破茧者的昂扬满足感。
路过县文化馆那熟悉的灰色小楼时,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正往馆里赶。
“韩老师!”杨帆一看是熟人,主动招呼了一声。
“哎!杨帆?!”
韩秉礼闻声回头,看清是杨帆,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,小跑着迎了上来。
“巧了!正想找你呢!年前那元宵灯会,办得太成功了!县里领导开会都点名表扬,说点子新、效果好、群众反响热烈!一直说好好谢你,都没逮着机会!”
他拍了拍杨帆的肩膀——力道比郑校长温柔多了,目光随即落在他一身崭新的行头和一看就是出远门架势的旅行袋上,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是更深的赞许和了然。
“哟!这身行头!嚯!够派头!真精神!”
他又小心地左右看看,放低了声音,由衷的祝贺:
“省报文章一篇接一篇,《人民文学》都攻下来了!小杨,你这何止是起势,这是要一飞冲天,直上青云啊!了不起!”
“韩老师过奖了,时来运转,碰巧了。”杨帆谦逊道。
“这可不是运气!”韩秉礼摆摆手,随即象是想起什么关键大事,凑近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:
“小杨,趁这热乎劲儿,毕业分配的事,心里有谱没?以你现在的名气、这身邦邦硬的本事,还有给咱文化馆立下的汗马功劳,你放心!”
“只要你点点头,咱县文化馆的大门,永远为你敞开!而且是虚席以待!搞专业创作,有安静办公室;搞群众文化,活动经费你优先!待遇?绝对按最高标准走!这可是馆长拍着桌子说的原话!”
这是一个极其明确,而且条件优厚的承诺了。
县文化馆,对于绝大多数师范毕业生来说,已是挤破头也难进的好去处。
杨帆心头微暖,韩干事和文化馆的这份赏识是实实在在的啊。
他诚挚地点头道谢:“谢谢韩老师大力推荐!谢谢馆长这么看得起我!这份情谊我记下了,一定慎重考虑。”
“好!好!好好考虑!不着急,想清楚了随时找我!”
韩秉礼见他没把话说死,笑容更盛,又热情地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、到了京城好好改稿之类的话,才步履轻快地进了文化馆。
杨帆继续前行,目标明确——最后的“抛光”处理:理发店。新衣需配新容,方显郑重。
他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家小店,依旧是那位见证了杨氏蜕变的老师傅。
“哟!小伙子,又来了?这身打扮!”老师傅一抬头,眼睛都亮了,放下推子就围着他转了一圈,啧啧称赞,“真跟换了个人似的!气派!象…像画报上的干部!”
“麻烦师傅,再帮我精修一下,清爽利落点,要出远门。”
杨帆在熟悉的椅子上坐下。
“好嘞!放心!包你满意!京城人见了都说好!”
老师傅瞬间干劲爆表,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。
知根知底了,依旧是那套熟悉的流程。
推剪嗡鸣,剪刀翻飞,碎发如墨雨簌簌落下。最后,热毛巾敷脸,剃刀过处,青涩的胡茬尽去,光洁如新。
当杨帆再次睁开眼看向那面斑驳的镜子时,连他自己都有片刻的恍惚和陌生感。
崭新的藏黑蓝中山装,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熨帖;清爽至极的短碎发,根根精神斗擞;光洁的下颌,线条清淅;挺直的鼻梁,沉静而明亮的眼眸,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。
镜中人英挺俊朗,气质沉凝内敛,却又透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浓郁的书卷气。
与几个月前那个穿着破旧校服、脚踩露趾解放鞋、在百货大楼前吹唢呐的乡村少年,已然是云泥之别。
付了钱,在老师傅“啧啧,小伙子,你这模样气度,去京城肯定有大出息!”的连声赞叹中走出理发店。
午后阳光正好,微风和煦。他拎着鼓囊囊的旅行袋,准备回学校做最后的行装检点。
刚走出店门没几步,一个抱着东西的身影从旁边的文具店里闪出,差点与他撞个满怀。
“呀!对不起!”一个清脆中带着点慌乱的女声响起,声音条件极好,像黄莺初啼。
杨帆脚步微顿,抬眼看去。
是谢芳。三年级(乙)班那个学声乐的女生,以“永远低头、存在感稀薄”着称。
她穿着一身干净、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的蓝布校服。万年不变的齐鳃短发,直直的从两边垂下来,遮住了大半边脸颊,只露出一个秀气的下巴,以及一双因为惊吓而微微睁大的眼睛——那眼睛的型状生得极好,黑白分明。
她怀里紧紧抱着几本新买的乐谱。
让杨帆心头微动的是,这一次,谢芳竟然没有象往常那样,受惊的小鹿般立刻低头逃离现场。
她看清撞到的人是杨帆后,那双藏在柔软发帘后的漂亮眼睛似乎亮了一下,停住了脚步,脸上掠过一丝极为明显的尤豫挣扎,小巧的鼻尖微微翕动。
然后,用细若蚊呐却异常清淅的声音,主动打了声招呼:
“杨…杨帆同学…你好。”